母亲迷上了记录历史

这几年，每年春节我都回新疆石河子过年，年年有些新变化。

虽然城小地偏，但城市发展和内地大城市相当同步，修建了机场和高架桥，出门不用带现金，无处不在的二维码和外卖小哥，电影院、串串店、安检机和雾霾也成了时代的标配。同学聚会没有明显的距离感，所有人一样玩着手机，合影拍照，谈着减肥、健身、旅游以及怀念往事，热热闹闹，轻轻松松，地域感比小时候淡了很多。可能今年让我意外的是母亲的新爱好，她迷上了记录历史。

母亲是一名小学老师，自幼随参加起义的外公来到新疆，年轻时经历了“文革”，“文革”后忙于工作和家庭，退休后身体一直不太好，这几年都很少出门，我怕她在家闷，给她买了手机，装了微信，开始微信里只有家人，很快就有了几个群，退休同事群、高中同学群、校友群，加了不少人，很是热闹。

2017年9月的一天，母亲的一位学生辗转找到了她。这位学生在新疆长大，在北京当医生，退休后做了一个记录历史的公众号。他记录的历史并非大人物的历史，都是个人记忆，个人所经历的童年往事，少年时光以及历史中的特殊时刻。他找到母亲，希望了解她的小学——汽二团小学的历史。

母亲在这所学校几乎过了一辈子，小时候读书，后来又成为这个小学的老师，直至退休。母亲当时很惊讶，怎么会有人想了解这些？她尽量讲述了自己的记忆，没想到学生很有心，将她的自述整理成了文章发在公众号上，题为《一位女教师的自述|往事并不如烟》。可能是很少有人这样回忆或者谈及往事。文章在他们的朋友之间引起了很大反响，很多“汽二团”的老人都看了这篇文章，纷纷和母亲联系表达感想。

母亲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，微信公号是什么，她问了我好几遍，“2000”的阅读量多不多，我告诉她很多，说明有两千人次看了这篇文章。

这件事让她豁然开朗，原来普通人可以写历史，活泼开朗的她，终于有了渠道讲述藏在心里的回忆。因此2018年春节，我被交代了任务，负责拍家里的老照片，把母亲手写的文稿整理成电子稿，再帮她润色。她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怀念我的外公外婆，讲述了外公外婆这一生的坎坷命运。文章写好后，她看一次哭一次，依然反反复复地看，挑出错字，让我修改。年初七，这篇文章在他们的微信公号上发表，很多人都看哭了。

说实话，我并没有办法润色母亲的文章，她的语言很简单，说幼稚也好，说质朴也好，而这种简单又极为真实地表达了她的情绪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。外公24岁随着部队起义，40岁出头当了学校校长，“文革”开始后一直被批斗，强行从医院拉出来下放农场，20岁的母亲经历着时代动乱、家庭离散，太多想不通的事情一直放在心里。她写到我的外公外婆下放到农场的场景，满腔悲愤：“当我写到这时，我的泪水已经模糊了眼睛，打湿了稿纸。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怪事，一家人四分五裂，各奔东西，谁也不知道谁到哪儿去了。”

时隔近50年了，这些情感依然鲜明浓烈，在回忆中沸腾，这种抑制多年又被唤醒的情绪超越了文字本身的好坏，能够诉说也许对她、对她的同代人更有价值。

在我的成长过程中，父母从来没有提过这些事，没时间或者觉得没必要告诉小孩。帮母亲改文章的过程中，我终于知道了更多父辈的历史以及我自己的来龙去脉。比如说，我父母所在的单位“汽二团”究竟是什么单位？这个单位前身是国民党部队的汽车团，驻扎在甘肃酒泉，1949年起义，1954年新疆成立建设兵团，改名为“汽二团”，主要负责汽车运输，进疆后多次改制改名，但人们依然习惯称这个单位为“汽二团”。我和我的同学们大多都是“汽二团”的后人，父母们因这样的历史背景，多数颇为坎坷。

整个春节，母亲都很忙，没事就拿着手机和朋友们交流，她又认识了几个新朋友，他们各自写着父辈的历史，有些不了解的事情就来问母亲。

母亲写得不亦乐乎，身边人对此却意见不一。父亲在“文革”中吃过苦头，现在也谨言慎行，担心祸从口出，让母亲不要出风头。弟弟觉得母亲写得太投入，担心影响身体。舅舅劝慰她那个年代就是如此，家家都不幸，想开一点。也有朋友劝母亲要向前看，抓紧时间享受生活，不要老是看过去。

一辈子耿直倔强的母亲却深感好多事情大家都不记得了，她要把自己的记忆写下来。几乎每篇文章发出来，大家都要各自表达一圈类似的观点，年三十的年夜饭上全家人也在讨论这些。

新疆的冬天很冷，室内很温暖，大家主要在室内活动，在不同的房间感受各自生活的热火朝天。整个春节仿佛一边是历史，一边是未来，我坐上一辆穿行时空的飞船，在不同时空中切换，有些人丢弃历史，有些人遗忘，有些人又捡起，人们像雪花一样随意又自然地落下，又白又冷。在白茫茫的雾霾中我常常会恍惚，原来我在这里，或者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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网络编辑: 邵小乔 责任编辑: 吕宗恕 汪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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