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的打墓人:2天赚不到400元 不在乎自己身后事
人死后会往哪里去?对这个问题李国章不会想得太多。他很清楚,凡经他操持过的逝者都会躺进那个墓穴里。他所要考虑的,只是该怎么把这墓建的规整、漂亮。
至于墓里面的人,少则五六年,多则十几年,肉身就会完全分解掉。那个封闭的地下空间里,腐败在以相对缓慢的速度进行。但用不了三年,一般的棺木就开始散架。在迁一些六七年的墓时,打墓人能清楚地看到,里面的棺材已经彻底没了样子。
一个月下来,李国章从头忙到尾。没活儿的时候很少,最多也不过在家里歇上个四五天。一趟活儿按两天算,他一个月要打14座墓。有时候还会出现“撞车”的情况,手里同时接到两三个活儿,这时候人员和工期要妥善安排,哪家的事情都不敢耽搁。
这些并不能难倒他,李国章总能按时完工,而且按当地话说,打出的墓“美气”得很。也正因此,他在这座80万人的小县城里很受认可,不仅附近乡镇的丧事要找他,甚至有临县的人找上门来,专程请他过去打墓。
李国章用不着做广告,他的风评来自口口相传。有别于农村电线杆上到处喷涂的“冰棺租赁”广告,虽然同为殡葬行业,他最多在干活时留下张名片,只等有需求的人主动联系。
他的名片握在各个村中有威望的人手里。他们善于言语,经常操持村里的红白喜事。电话打过来,一个小时之内,李国章的队伍就会出现。
这种事情,语言上的避讳需要考虑。李国章还是习惯用“白事”来代替“打墓”两个字。他的名片上也不会出现“墓”与“丧事”这类字眼。在他看来,打墓这件事不需要明说,“你一提白事专业服务队,别人就什么都明白了”。
和雇主见了面,也没什么要客套的,话题总离不开墓穴的样式、尺寸这些内容。李国章明白,谁家的后辈都想把葬礼尽可能办得体面一些,就像棺木因为材质不同,价格可以从几千到几万,墓也一样。
李国章能提供不同的选择,不拘于形式或是相对富裕的家庭可以选择明葬,而非以“掏窑”为标志的暗葬。前者是一种现代简化后的墓葬形式,八尺竖坑、四周砌上砖墙,放入棺材,再以水泥预制板封顶,这样就可以防止被水灌入。其材料费用远大于无需砖瓦水泥的暗葬。也有事主家会另做要求,比如用大蓝砖来代替红砖,或是建造出一个拱形的墓室。
△挖墓用的多是镐头、铁锹等常见的工具
“长明灯”
蓝色的农用三轮车上,粗麻绳被绞成两盘堆在车厢的角落。四五根碗口粗的木椽抵着前车门,它们将被用来抬棺。车兜里随意摆放着的是䦆头、铁锨、钢钎、石墩这类工具。
大件的东西基本上就这么些,小件东西则躺在车前的工具箱里,包含地下照明的头灯和用来丈量的白线。以上,都是打墓人用来吃饭的家伙什儿。
李国章管这些工具叫“家具”,管棺材叫“活儿”。前者永远是那套东西,后者则略有区别,他往往会根据棺材的样式来定墓穴的规格。棺材尺寸决定了墓穴的大小,越大就越贵。他接过最大的一单生意来自一位退休局长,“平常的墓穴都要弯着腰,那个完全可以抬起头来走人”。
在李国章看来,墓的走向也蕴含着诸多风水讲究。有的是坐北朝南,有的是倚靠高处,即所谓的“头枕山,脚蹬水”。不过,这些都不是由打墓人来决定。
墓穴的选址、方向、下葬时间都是阴阳先生来定。根据生辰八字,一切程序的精确数字都会被“推算”出来。等李国章到来时,地里已经有三个定好方位的木头橛子在等着他。
三点成一线,以中线为参照开挖。一般情况下,暗葬需要先挖出一个可供操作的空间,类似于屋子的客厅,俗称“厅口”。再从一侧掏出一个长至三米的“小窑”,这里即是存放棺材的地方,有时候也会放置一些随葬品。
除了要打好墓之外,李国章还要负责将棺材下葬,这也是他最为谨慎的一个环节。稍微出了差错,就会被认为是对遗体不敬。有一次,棺罩上装饰用的铃铛缠在了一起,有打墓人顺手揪了下来,逝者儿子看到后立马骂了几句。
下葬,无疑是打墓人最为紧张的时刻。打墓的活儿基本上三个人就能完成,但下葬不同,棺木沉重,至少需要六七个人才能操作好,让它平稳下降到厅口,再被推入到墓穴中。随便拉几个人来帮忙很容易出错,李国章有固定的帮工,他们搭档已久,彼此配合默契。用不着半晌时间,每人就能得到一百块钱的辛苦费,他们要做的就是让棺材平移、落地、被推入。
棺材放好之后,打墓人要用装好土的蛇皮袋子封住墓口,以形成一个密闭空间。在这之前,墓穴里会被放入一盏长明灯,燃烧过程中,氧气会被耗尽,以减缓尸体衰败的时间。但不同家庭也有不同讲究,有些逝者是基督徒,就无需长明灯,而是要在墓口刻上一个十字架。
待一切安置好,墓土会随着铁锨的扬起而逐渐灌满厅口,一点一点,从与地面持平,到拱起一座坟茔。完美的情况下,封土堆上的那条脊线会与三个橛子形成的直线重合,这也正是李国章所追求的。
△打墓者终日与泥土为伴
墓里的菌气
打墓这活儿实在不轻松。李国章他们总是在和土“较劲”:挖开土、铲走土、掏土窑、砌土墙,鼻子里吸进去尘土,头发被染成土黄色,甚至留下来的汗都夹杂着土,像泥水一样。
遇到石头块也很费劲,只能一点一点敲掉。墓址是定好的,意味着只能排除掉这些阻碍物,碰到砂石层也要往下挖。
至于迁墓的活儿,他们另要准备好白酒、口罩和手套,这些都是必备的防护用品。一般六七年的墓就不会有太大的味道了,最严重的是三四年的墓,气味会特别大,因为人尸体腐化的时间差不多在这个时候会积累到一个峰值。
“你防护再严也得呼吸,多少会有点菌气。”在李国章看来,迁墓相较于打墓多了几重风险。他们通常要挖开口子,让空气流通,两三个小时之后再进去收敛尸骨。
打墓与下葬,通常不会放在一天之内完成。若非急事,打墓人在天黑之后就不再干活。主人家要为他们安排住处,李国章一般不会挑剔,在夏天的时候就睡在人家的平房顶上,随便来张凉席和褥子就可以将就一晚,第二天蒙蒙亮就又去地里干活。
有时候来了急活儿,打墓人不得不连夜赶工。比如一些意外死亡的,今天出事可能明天就要埋葬。李国章有时也会遇到这种情况,大概能占到五分之一的比例。
按照当地风俗来论,年轻人离世有“不过夜”的说法。尸体一般会直接随棺材运到地里,不会让进家门。有一次,一个年轻人在上午十一点多离世,晚上七点半就下葬结束。在这种时间很紧张的情况下,李国章会再扩充两三个人,大家轮换着打墓。
若是遇到下雨下雪的天气,打墓的活儿依旧要按时进行,尸体何时下葬是有时间讲究的,耽误不得。
即便这个职业在很多人看来不太吉利,又具有危险性,但他们的收入也并未像人们想象中的那么高。两天下来,每个打墓人得到的酬劳最多不会超过四百块钱。他们往往按趟儿来论,一场白事连打墓带下葬1500元左右就可以全包。
△规格设计不同,打墓人的收费也不同
生死冷暖
和宴席上做大锅饭的厨子一样,打墓人也算是帮了事主家的大忙,但地位远比前者高。棺材下葬后,孝子们(对逝者儿女的称谓)需要向其跪拜来表示感谢。
干活的时候,吃喝方面更是不能有丝毫懈怠。快到饭点之时,孝子们要身着白大褂、趿拉着缝有白布的鞋子,以这样的装束去地里给打墓人送饭。酒肉自然必不可少,烟也要发给每人两三盒,事成之后再一人一条。完工吃席的时候,另要为打墓人单独摆上一桌。
但地区不用,家庭不同,被对待的方式也会有所差异。在李国章眼里,对打墓这件事的重视程度,通常也意味着逝者家庭关系的亲疏。对于雇主家的事情,打墓人一般不会过问,但多少能听说点,一场场丧事中,人情冷暖若隐若现。
下葬时家属伤心痛苦哭再正常不过,让打墓人印象深刻的还有那些压根儿没有眼泪的丧事。在李国章的儿子李盼盼看来,有些儿女“只能说是不懂事”。老人出了事故,从医院直接拉回家下葬,全程他看所有后辈都神情木然。至于背后的原因,他说不清楚,只是觉得太不正常。
眼泪不是悲伤的全部,但总能代表些什么。因为一场交通事故,一个家庭里两人离世。葬礼上,两具棺木摆在那里,亲属们哭得死去活来,打墓人看了也难受。他们本见惯了死亡与离别,但在墓穴里帮忙推棺材时,有的打墓人还是落了泪。
就在最近,一位八十岁的老人从高速路的护坡上滚了下去,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路旁。十几年前,她的老伴儿同样用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生命。打墓人在旧坟的旁边打了一座新墓,如今,两位老人紧挨在一起。
△随着殡葬习惯的改变,李国章的儿子认为父亲将会是最后一代打墓人
末代打墓人
李国章早先并不做打墓这个行当,不过说起来也能沾得上边。十几年前,他在乐队拉三弦,同样会出现在丧事场上。后来才改了行,专做打墓。
在他的印象中,上一辈人能打墓的不少。村里有人去世了,大家就一起过来帮忙,多多少少都懂点,不过也有专门的匠人来干这事。时间再往前推,打墓更是一件专业性很强的工作,“那些拱形的砖券墓很漂亮,现代人打不了那么精致的”。
殡葬业的改革带来了变化,李国章知道,在大城市,大多数遗体以火葬的方式离开。只在某些农村地区,老一辈人依旧愿意用土葬的方式来结束一生,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就已选好墓址,做好寿衣,尽量安心等着那天到来。
年轻人也许并不在乎这些。李国章的儿子李盼盼在杭州工作了六七年,去年因为有了二胎回到老家。跟着父亲打了这一年的墓,他对这门手艺已经熟悉,对于身后事的看法也很现实。他不在乎自己将会被如何埋葬,“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,还管怎么葬?”,他更关心的是活着的时候怎样把日子过好。
打墓对于李盼盼来说不是长久之计,他把这份工作看作是过渡期的暂时活计,以后总会干点别的。至于打墓人这个职业,李盼盼认为会终止在父亲这一辈。往后火葬会推及得更深入,这几辈老人也终将慢慢消逝,传统土葬注定会走向消亡。
在李国章所在的村子,类似的白事服务队还有三四家。如今,他们同样忙碌在各个村庄,共同支撑起小城殡葬事业的一部分。至于未来是什么样子,没有人会想得太远。
乡间的葬礼还未改变,每次灵车开走,人群散去,剩下刚垄起的新坟在那里受着雨打风吹。日子久了,花圈凋零,坟头的泥土和周围混为一色。